冯友贤率军即日启程回常德,张宁也一并踏上了返程之路。
岳麓山战役还未结束,接下来交由朱恒和周梦熊二人,朱恒掌战略决策权、周梦熊掌兵权;相信他们两人在作战方面没什么不如张宁的。
他称自己要回常德亲自主持诸多事宜,但真正的原因是姚姬和他的老婆都在危在旦夕的城里,此中关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、却不会说出来。
要干争夺天下的大事,必应舍得一些私情,就如当年刘备的夫人还跳井了;张宁当然不会说我的老婆还在常德,我要回去救她们,如此一来怎是干大事的模样?
连周梦熊都只字不提自己的女儿,仿佛妇人在大局当前就是无关紧要的存在。
不过真要张宁舍,恐怕是做不到,他自认还没达到那般境界;与其将来剩下的人生里不断为曾经的失去而遭受痛苦的心理折磨,还不如现在就珍惜罢。
马兵大队沿官道西还,启程时已是下午,行至旁晚正好靠近昨日被伏击的河岸。张宁遂下令在河边扎营休息。
众军便忙着在山下搭营帐,升火造饭。
张宁一时兴起,便叫冯友贤陪着自己再上山坡去走走。
这片山坡是否有名字?
张宁问左右的随从,竟无人知晓,原不过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山坡而已。
穿着沉重的盔甲爬上山去,张宁感觉背心里出了一通汗,索性叫随从帮他把甲卸了,顿时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不少。
一旁的冯友贤倒是体力甚好,他照样穿着一身重甲,爬了山神情自若连气都不喘。
他见张宁又站在那里俯视山下,便随口说道:“那于巡抚是个文官,昨日站在此地发号施令暗算我们,应该也是没披甲的。”
张宁回头看了冯友贤一眼,毫无意义地笑了一下。多半是冯友贤听他数次提到于谦,才有这么一说。
想到于谦,张宁心里冒出了十分复杂的情绪。
诸多情绪中,只有最简单直接的感受才是最强烈的,那就是恼怒。
就如对一个想杀自己的危险人物,怎么也好受不起来。
张宁暗自承认确实没那么高尚。
除此之外,他还有另一种因自信被打击以及被羞辱一般的恼羞。
这种感受就好像小时候和一个人发生口角而打架,力气不够被人打了一顿、又被对方羞辱。
朱雀军真正具有很强凝聚力和韧性的部队其实只有几千常备兵,绝大部分已经遂主力东征了;常德府的守军九成是农兵。
那些只训练了三两月的人马,若没有先进火器,论战斗力完全不如明军重镇的正规军,比真正的流寇也好不了多少。
张宁对常德府能守住多久乐观不起来。
另外,已经推进到湘水西岸的朱雀军主力,打完仗又要马上走三百多里返回常德作战的话,来回就走了六百多里路;那时的状态立刻投入苦战,是否能对抗五万大军、包括超过一万的骑兵部队,恐怕也不容乐观。
朱雀军马匹不多,步军行军基本靠双脚,而且不是走走路那么简单,单兵随身衣甲、兵器、干粮、弹药加起来有几十斤重,行军不是轻松的事。
张宁此时甚至开始质疑,当初自己最后决定的参议部方略是否明智?
其实只要官军的反应稍微放松一点,或许朱恒的方略还是很可能成功的……于谦啊于谦。老子真想一刀捅死你!
张宁低头一看,地上还有许多脚印,或许其中就有于谦留下的。
他不知怎地想象出面前就站着一个穿红袍官服的年轻人,或许现在这个人的脸已经成熟老一些了……
张宁无声地问:你不过是个文官,好好做你的官多有前程,跑到湖广来打什么仗?
就算皇帝看中了你,你一句不知兵不就解决了?
来湖广打仗有什么好处,难道你考完进士还想通过军功封个侯爵伯爵不成?
于谦:我是为了天下苍生安居乐业,只有消除动乱恢复中央集权才能太平,这本就是当今大势,你是逆天而行,收手罢!
张宁: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
于谦:果然还是对手最懂自己,很多人都不信我。
张宁:不过在我看来,你不过是自以为是,以为一个人就是救世主?
你这么做真是对的么?
建文不仅是太祖长孙,也是太祖亲手传位的君主,燕王朱棣一家无论怎么说都是篡位,你是在帮一个谋朝篡位的人,哪点符合礼法道义?
于谦:前事已往,如今天下重新归心、纲纪重立,不能再死伤千百万人去清算皇室一家的恩怨。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,非一人之天下。
张宁:好,我们暂且放下礼法,也不说以往,就说以后。
燕王这一系传至宣德,或许本可让世道得到暂时的太平,但以这样的治国趋势,真的可以保大明长久太平?
若我能掌权,必能让大明更加强大;我们在中原王朝强势之时不励精图治,却安于享乐不思进取,难道要把祸乱和羸弱留给子孙后代?
于谦:若你自以为是那还罢了。可你起兵真为了这个?你怕更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的野心和欲望吧?
张宁:被你看破了……
“王爷。”一个提醒让张宁恍若从梦中苏醒。
他这才发现天色已黯淡,山下的大路上燃起了火光,几千人聚在一块儿如同是在开一个盛大的晚会。
他随手从腰间拔出剑来,这把崭新的剑虽然无缘杀敌、支配做个装饰,但仍然有着钢铁的寒锋。
张宁举起剑锋,指着前方。
诸将和侍卫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,当一个人有权力了就有了自由,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没人能管。
……朱雀军马兵团战兵只有不到两千人,也就相对灵活,他们赶回常德城时,官军北路的骑兵尚未靠近,但也不远了。
大队骑兵从常德城南部大路径直行进,老远就能看见烟尘漫天,城门紧闭早已戒严了。
军队至城下,只见城楼上战旗竖立,站着许多兵士。
冯友贤策马上前,对城上大喊道:“大王归来,开门迎接!”
城上的将领在那里看了一会儿,确认是自家人,便下令开门。风尘仆仆的骑兵很快就鱼贯而入,铁蹄踏在地面上隆隆作响。
张宁骑马行至十字街路口,便见到徐光绉为首的众官已在路上鞠躬见礼。
张宁便从马上跳下来,取下了头上压着脖子的铁盔丢给亲兵,转头对冯友贤说道:“马兵团解散,你带各部回营稍作休整。”
冯友贤拜道:“得令。”
“王爷归来,老臣等心稍安了。”老徐走上前来说道。
张宁问:“官军前锋距离几何?”
老徐沉吟片刻,说道:“此时恐怕只有四五十里路了,若马不停蹄明日就能兵临北城之下,老臣已传参议部的命令,下令各部守军整军备战。”
“咱们先去兵器局武库看看。”张宁四下望了望,“马提举呢?”
“他应该还在兵器局办公。”老徐答道。
张宁道:“我们先过去,派人去通知马提举。”
他也不歇口气,接着就重新上马,与老徐等几个官径直奔西城的兵器局武库而去。
前阵子兵器局花了大笔军费新铸造了一批野战长管炮,试炮中淘汰掉有内伤的,剩下的成品共十八门。
铸成后存在武库里都还没得及用,和新的一样。
不过在炮口位置能闻到一股硝的余味,只是试炮时留下的。
张宁用手摸着炮管上冰凉的铁,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。
冰凉的长炮如同有生命一般,蕴藏着巨大的力量。
它们是十五世纪绝无仅有的神兵,这个时代原本不应存在的利剑。
但是,剑能伤人也能伤己。张宁极其防范这批火炮落入官军之手,特别到了于谦手里。
可以想象一下,当它们对着朱雀军阵营咆哮时,初速巨大的炮弹能直接洞穿方阵纵深,一旦打破方阵形成缺口,大股马队怒吼着冲来……
张宁觉得自己手里那点本钱受不起几下打击就得玩完。
“炸了!马提举,你马上召集人手炸毁它们。”张宁冷冷道。
“什……什么?”马大鹏愣在那里。张宁说话口齿清楚,他一定是听清了的。
于是张宁只是看着他,不再重复。少顷马大鹏才郑重抱拳道:“是,下官立刻着人将这一批火炮共十八门炸毁。”
“要快。”张宁又道,“另外销毁兵器局的所有图纸、卷宗、名册以及无法带走的大型工具。在天黑之前召集人员,集结准备出城。”
“是。”马大鹏道。他或许已经明白了这么做的原因,大批官兵逼近常德城已不是什么秘密。
安排了兵器局的事,张宁这才开始过问守城,显然在他看来丢掉野战炮比丢失常德城还要重要。
或许冯友贤的骑兵团不应该被布置在城里死守,整个朱雀军都不擅长守城,骑兵更不擅长;与其夺去骑兵的马让他们上墙,还不如放在外围寻机机动进攻袭扰,策应守军。
现在张宁要选一个守城的主将,他自己根本没打算留在这城里被围住,毫无意义。
“常德城也得尽量防守,不然我军主力在西北部就连一个屏障都没有了,能守多久就守多久,为大军争取一些时机。”
就在这时,老徐说道:“老臣请命留下主持守城。老臣也带过兵,主要在守军中还有些威信,镇得住那帮武将。”